朱子留下了很多酒詩。湖湘歸途中，夜飲贛江。誰知弟子們都醉了，獨醒的朱子作詩“笑話”——“舟中見新月，伯崇、擇之二友皆已醉臥，以此戲之。”可見朱子飲酒且善飲。美籍華人陳榮捷教授說：“朱子亦嗜酒，或獨飲、或與人共飲，飲一杯或數(shù)杯?！敝熳拥脑娭谐３霈F(xiàn)：“劇飲、盡醉、酩酊、頻斟、醺酣、洪量、同醉”等字眼，更有“一杯且復醉”“一酌便還醇”“盡醉靡歸期”等酒句。然而，朱子的自控能力很強，極少飲醉。酒酣之時，“則先生每愛誦屈原《楚辭》、孔明《出師表》、淵明《歸去來》等詩，并杜子美數(shù)詩而已?！本坪笊心芤髟娬b賦、不失禮數(shù)，可謂心性不亂，有如閩北人所說的“酒醉心頭定”。朱子少年晚年曾兩度戒酒。專家們論證，他未然全戒，只是“為酒適量不及亂”。好友張栻曾誤聽傳聞，為朱子喝酒擔心，故修書規(guī)勸。陳榮捷教授則舉朱子回祖籍掃墓不去廟宇燒香而與鄉(xiāng)人喝酒為例，證明張栻所慮不必，“可見酒能動其腑臟而不能動其心也”。

朱子的酒詩中，獨飲的并不多，“豈無斗酒姿，獨酌誰為歡？”也不在乎菜肴精細，“盤餐雜鮭菜，那有蟹鰲持”，也不計較酒質(zhì)的厚薄，“沆瀣應(yīng)難比，茅柴只自羞?！憋嬀浦豢春鹊脤Σ粚?？套用現(xiàn)在的酒話說，菜也好，酒也罷，都不重要，關(guān)鍵是跟誰喝，與誰酩酊、誰人同醉？

與鄉(xiāng)親共飲。朱子一生除了外出為官九年，大部分時間都在閩北。他和當?shù)匕傩战Y(jié)下了深厚的友誼，深居云谷山中，仍有鄉(xiāng)人送酒上門。兩人飲到夕陽西下。他和百姓真正打成了一片：

郊原曖芳物，細雨青春時。

前岡遐敞地，登覽情無遺。

農(nóng)畝懷歲功，壺漿祝神釐。

我慚里居氓，十載勞驅(qū)馳。

今朝幸休閑，追逐聊嘻嘻。

笑語歡成舊，盡醉靡歸期。

詩題為《社日諸人集西岡》，乃朱子33歲時于五夫所寫。社日是農(nóng)人的盛大節(jié)日?！捌鹪从谌跖d于秦漢，傳承于魏晉南北朝，興盛于唐宋，衰微于元明及清?！逼渲黝}是祭祀土地神。時間一般為立春后的第五個戊日，大約春風前后。朱子之詩與鵝湖山下王駕的《社日》，主題大體相同，不一樣的是他和鄉(xiāng)人的感情：來五夫生活十年，慚愧多年村民幫助。今天終于有閑和大家歡聚一堂，“嘻嘻”笑語，不醉不歸。

朱子與民同樂的詩還有《酒市》《佳釀》《謝客》等。詩中提供了他對酒事熟悉的鮮為人知的一面?！扒状骸薄懊┳稀钡葹檗r(nóng)家酒名，“盈榼”“臈籬”指的是酒具，而“兵廚”說的是存好酒的地方，“白衣”乃送酒的吏人，“沆瀣”傳說是仙人之飲，“當爐”講的是賣酒女郎，“中圣”隱喻酒醉，“啜醨”則言酒薄……凡此種種，如不參照注釋，會讓人讀得“醉意朦朧”。至于“新醅撥浮蟻，春滿夜堂中”，說的是農(nóng)家未過濾的酒，面上有浮蟻泡沫。張衡曾言：“醪敷徑寸，浮蟻若萍”。飲時拂去，一動酒香如春。這樣生動具體描寫，未親身經(jīng)歷斷然無法做到。

與山川對酌。朱子詩以山水詩數(shù)量為最。按他自己的話說：“舉凡江山景物之奇，陰晴朝暮互變，幽深杰異，千狀萬態(tài)，則雖所謂《三百篇》猶有所不能形容其仿佛，此因不得而記云?！逼涞茏訁菈鄄貞浀溃骸跋壬坑^一水一石，一草一木，稍清陰處，竟日目不瞬?！卞X穆先生證明“朱子一生酷愛山水，浪跡無數(shù)名山大川”。《福建通志》的《朱熹傳》記載：“相傳每經(jīng)行處，聞有佳山壑，雖迂途數(shù)里，必往游。”游之必有詩，陳衍評論：“晦翁登山臨水，處處有詩，蓋道學中之最活潑者?！逼湓娨粧咚稳恕白h論為詩，文字為詩，才學為詩”的風氣，又有哲人詩人的“一片化機之妙”。朱子山水詩之多、之好的原因，浙大潘立勇教授講得很明白：“從心理背景的角度說，這是對他的抽象而枯燥的理學學術(shù)生活的一種必要的心理調(diào)節(jié)和補充。從本體論上說，中國傳統(tǒng)哲人‘體用一元’及理學家‘理一分殊’的觀念，為朱子的山水美學思想確立了基本的立足點。”除此之外，我則認為還有個重要因素，那就是酒的媒介作用。山川為友，日月相伴，登山臨水，吟風弄月，無非“上下與天地同流”，朋友舉杯推心置腹，其情不可能不真，其詩焉能不佳？讀讀朱子和張栻雪中登南岳高峰《醉下祝融峰》吧。

朱子的詩：

我來萬里駕長風，絕壑層云許蕩胸。

濁酒三杯豪氣發(fā)，朗吟飛下祝融峰。

張栻的詩：

云氣飄飄御晚風，笑談噓吸滿心胸；

須臾斂盡云空碧，露出天邊無數(shù)峰。

兩人同題同韻同飲酒，張栻詩中無酒，朱子詩中酒氣干云：山川雖高、云霧漫漫、有酒數(shù)杯、激情蕩胸、放聲高歌，我心飛翔。兩人詩意高下，讀者當可立判。日本的吉川幸次郎評論朱子之詩，“頗有豪放之致。”詩酒人生。酒 ，打開天地自然通向詩歌之門；酒 ，煥發(fā)了詩人的創(chuàng)造力和精神。我總覺得朱子的山水詩里似有酒意流淌，要不人們讀了怎會搖頭晃腦，“如癡如醉”呢？

與道友同醉。酒對于志同道合者，可以稱為朋友的朋友。人說，“酒逢知己千杯少”。作為同仁，酒為思想的引擎，話語的開關(guān)，一旦打開，天道人情，國事家事“投機”沒完。且看朱子《水調(diào)歌頭·隱括杜牧之齊山詩》:

江水浸云影，鴻雁欲南飛。攜壺結(jié)客何處？空翠渺煙霏。塵世難逢一笑，況有紫萸黃菊，堪插滿頭歸。風景今朝是，身世昔人非。

酬佳節(jié)，須酩酊，莫相違。人生如寄，何事辛苦怨斜暉。無盡今來古往，多少春花秋月，那更有危機。與問牛山客，何必獨沾衣。

“隱括”，指的是改寫別人的詩文。這首隱括詞是將晚唐詩人杜牧“九日齊山登高”的詩，按“水調(diào)歌頭”的詞牌改寫成詞。杜牧的詩看來深受喜愛。在此之前，蘇軾已經(jīng)隱括了一次，他用的詞牌為《定風波》。不同在于對酒的態(tài)度。杜牧，“但將酩酊酬佳節(jié)”，蘇軾，“酩酊但酬佳節(jié)了”，俱是被動狀態(tài)，而朱子高調(diào)宣布：“酬佳節(jié)，須酩酊、莫相違”。從這出發(fā)提出了與他們不同的“危機”理論。他認為“?！敝杏小皺C”，“機”在“?！敝?。一個舊時代結(jié)束就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始?；ㄩ_花落，古往今來，自然規(guī)律莫非如此，何必學齊景公牛山哀怨、淚水沾衣？朱子隱括了先賢的詩，實際上也是與他們交談對飲。因此后人評論朱子此詞：“氣骨豪邁，則俯視蘇辛；音節(jié)諧和，則仆命秦柳，洗盡千古頭巾俗態(tài)。”與朱子酩酊的道友，從詩中看來還有不少：同丘子野“開尊酌香醪，馨欬活衷曲”；同張栻的“天寒飲我酒，酒罷賡君詩”；同范伯崇、林擇之的“與問醉眠客，豈知行路難”；同蔡元定的“酒笑紅裙醉，詩漸雜佩酬”。朱子與同仁最為放開喝酒的一次，當數(shù)“知郡傅丈載酒幞被過熹于九日山夜泛小舟弄月劇飲”，其二：

誰知方外客,亦愛酒中仙。

共踏空林月,來尋野渡船。

醉醒非各趣,心跡兩忘緣。

江海情何限,秋生蓬鬢邊。

一位是知興化軍罷歸，一位是同安主簿任滿，一同夜游金溪。天清云淡，秋風送爽，舉杯向月，擊楫高歌。評論家說：“知郡稱為方外客，主簿自稱酒中仙，真相忘于形骸之外者。太白獨酌詩則曰：‘但得酒中趣，勿為醒者傳?！斯诧嬙妱t曰：‘醉醒非各趣’……直合兩人之醉醒心跡渾然矣?！笔裁唇兄就篮?？醒亦然、醉亦然、直教人生死亦然。

朱子生活的閩北多酒，且產(chǎn)好酒，讓外來客“聞香下馬，知味擾船”。其得益于獨有地理人文。首先是武夷山脈。它擋住了西伯利亞的寒流，又留住了暖溫的海洋氣候。當300萬年前的第四紀冰川肆虐地球后，北緯27℃線上，留下了大多是沙漠和荒涼，唯獨武夷山脈未見危害的痕跡。崖崖壑壑留下了80%以上的森林覆蓋率、近乎歐州6倍以上的物種和豐富的微生物種群；得益于閩北地廣糧豐?！捌殖鞘找皇?，有米下福州”。豐富的糧食為造酒業(yè)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原料保證；得益于釀酒業(yè)能工巧匠的高超技藝。歷史上，閩北好酒得到了文人墨客的多多褒揚，諸如李商隱的“只得流霞酒一杯，空中蕭鼓幾時回”，陸游的“紅燭映綠樽，奇哉萬金藥”；劉克莊的“酒妙天下”；曾任兩江總督的梁章鉅認為閩北紅酒“恐海內(nèi)之佳釀，無能出其右者矣”；朱子的父親則高度贊揚閩北同榜進士卓民表的家釀為“武夷仙露”。很多人認為閩北的好酒主要是紅酒，朱子亦愛如此，其實不然，有朱子詩為證：

白酒頻斟當啜茶，何妨一醉野人家。

據(jù)鞍又向崗頭望，落日天風雁字斜。

把白酒當茶飲，何等豪邁？當時古代閩北白酒盡是米燒之類的低端白酒。好在建國以后，白酒業(yè)迅速發(fā)展。卓立筑先生在《“福矛”酒的前世今生》一文中說道，1985年建甌市試制了第一批醬香型白酒，先后拿下了“福建名酒”“巴黎博覽會金獎”的桂冠。今年建甌又有“福醬”名酒面世。

常常突發(fā)奇想，什么時候能請朱子品品閩北今日白酒，然后暢談詩酒人生。我想與我一樣希望舉杯禮敬的朋友，一定很多、很多！（張建光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