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一個飄雨的季節(jié)。

懷著朝圣的心情，隨著熙攘的人流，走進寒泉精舍。

茂林蒼郁、修竹婆娑、芳草萋萋、水塘淼淼。幾幢古樸建筑，掩映其中，顯得幽雅肅穆。

撐一把雨傘，沿著蜿蜒的石徑，躑躅于天湖之畔。細雨綿綿，雨滴在水面激起無數(shù)波紋。而我的思緒，也穿越800年的時空，仿佛看見：一代大儒朱熹，在此結(jié)廬守孝，潛心治學(xué)，授徒傳道……

南宋時期的建寧府建陽縣崇泰里（今南平市建陽區(qū)莒口鎮(zhèn)）天平山麓，本籍籍無名，但因朱熹葬母祝夫人于此而名載史冊?！吨煳墓募e卷·福建三》載：“六年庚寅，朱子四十一歲，正月癸酉，葬祝孺人于后山天湖之陽，在建陽縣崇泰里，名曰寒泉塢。先生自作壙記，家禮成，朱子居喪盡禮。既葬，日居墓側(cè)，旦望則歸幾筵。”明嘉靖《建陽縣志·卷五》載：“寒泉精舍，在崇泰里。宋乾道庚寅，朱熹葬母祝夫人于天湖之陽，遂筑室其旁，匾曰寒泉精舍。”

這塊寶地，由精于風水的朱熹高足蔡元定幫忙擇定，被人稱之為“仰天湖穴”。彼時，這里山峰俊秀，娉婷峭拔，林木蒼郁，天湖澄碧，朱子在《立春大雪邀劉圭甫諸兄游天湖》中欣然寫道：“俯視千里空，仰看萬鶴翔；遠迷亂峰翠，近失平林蒼。”由此可見，朱子對此作為母親的安息之地十分滿意。

寒泉一詞，取自《詩經(jīng)·凱風》：“爰有寒泉，在浚之下。有子七人，母氏勞苦。晛睆黃鳥，載其好音。有子七人，莫慰母心?！边@是一首贊美七位兒子能盡孝道的詩，后世常用“寒泉之思”喻指兒子感念母親的心情。朱子將葬母之地稱為“寒泉塢”，并在寒泉塢旁，依照喪禮，“廬墓三年”，創(chuàng)建了他的第一所書院，即“寒泉精舍”。

百善孝為先。孝道是儒家倫理文化的原點和基石。

傳統(tǒng)儒家認為，人的身體為 “父母之遺體也”（《禮記·祭義》），所以 “君子反古復(fù)始，不忘其所由生也，是以致其敬，發(fā)其情，竭力從事，以報其親，不敢弗盡也”?？梢娙俗又⒂H行為的實質(zhì)就是對作為自身生命來源的父祖的回報?！缎⒔?jīng)·三才章》認為孝乃“天之經(jīng)也，地之義也，民之行也”，《孝經(jīng)·開宗明義章》又說：“夫孝，德之本也，教之所由生也?！薄缎⒔?jīng)》以孝為天地人三才之道和人倫的根本、教化的源頭，所以，其《圣治章》道:“天地之性人為貴，人之行莫大于孝”，視孝為人類最重要的德行規(guī)范。

朱熹曾明確解釋“孝”的含義:“孝德云者，尊祖愛親，不忘其所由生之事?！薄吨熳尤珪穼ⅰ靶⒌隆甭鋵嵉骄唧w的行為中，則“善事父母為孝”。而如何才是“善事”? 朱熹說：“如欲為孝，則當知所以為孝之道，如何而為奉養(yǎng)之宜，如何而為溫凊之節(jié)，莫不窮究然后能之，非獨守夫孝之一字而可得也?！痹谒磥?，真正的孝必然是既知其“所以為”，也知其“如何為”。

朱子強調(diào)的“孝”是真心實意的孝，是子女為報答父母養(yǎng)育之恩而心甘情愿地付出。不僅在物質(zhì)上關(guān)心父母，更應(yīng)在精神上關(guān)心父母，在父母面前要和顏悅色，平常要多問寒問暖，問疾問安等。

朱子奉母至孝，遠近聞名。朱熹在他71年的生涯中，有50余年是在奉母治學(xué)中度過的。他曾在給母親的家書中寫道：“慈母年高……當少食勤餐，果蔬時伴……延庚續(xù)壽，兒之祈焉……”其言切切，其心拳拳，其意殷殷，讓人感動。

在武夷山，有一種當?shù)刂狞c心，名曰湯餅，流傳數(shù)百年，聞名遐邇，為國內(nèi)外游客所青睞。相傳，每次出門游學(xué)前，朱熹都要親手以桂花、板栗制餅，貢奉母親，以慰老母思兒之情。后人感其孝心，相互效仿，以餅奉母，教化子孫，遂稱此餅為“朱子孝母餅”。

朱子說，孝悌之至，通于明神，光于四海。他還說：“不孝之人，天所不容，地所不載，幽為鬼神所責，明為官法所誅，不可不深戒也。”

江西婺源是朱子的祖籍地，在熹園中可見一“孝”字碑，碑上“孝”字為朱熹所書，其筆力遒勁，雄渾流暢，章法有度。最具特色的是這個“孝”字充分運用了中國文字象形的特點，其上部酷似一仰面作揖的后生，而后腦卻似一齜牙咧嘴的猴頭，形象逼真，惟妙惟肖，其意是：行孝道的方可稱為“人”，不行孝道則可視之為“畜”了。這個字流傳開來，南方許多地方的宗祠都會刻碑或者作畫，懸于祠堂，以警示后人。

對于孝字，《說文解字》解釋為：“善事父母者，從老省，從子，子承老也?！毙ⅲ鳛橹袊幕囊粋€“符號”，它既體現(xiàn)了儒家親親、尊尊、長長的基本精神，也是縱貫天、地、人，祖先、父輩、己身、子孫，過去、現(xiàn)在與未來的縱向鏈條，是中國一切人際與社會關(guān)系得以形成的精神基礎(chǔ)，是中華民族得以不斷傳承的精神紐帶。

孝的思想形成于周代，發(fā)展于春秋戰(zhàn)國，及至漢代已運用到治國安邦。朱子不僅賦予這種親情和道德以天理的光輝，而且闡述了孝在儒家思想體系中的地位和作用，指出孝為行“仁”之本，“五常百行”之本，可謂“至德要道”。朱子描繪了從孝出發(fā)的人生和社會理想境界：“人能孝悌，則其心和順，少好犯上，必不好作亂也?！薄昂檬掠H孝，故忠可移于君；事兄弟，故順可移于長。身正，則家齊國治天下平。”在朱子眼里，孝可以移為忠，移為仁義禮智信，直至內(nèi)圣外王，直至修齊治平。人人都能盡行孝道?！巴茞塾H之心以愛人，而無所疾惡，推敬親之心以敬人，而無所慢易?！薄皠t天下之人皆在吾愛之中矣?！薄凹河⒍⑷耍河_而達人。”如此，便可實現(xiàn)“孝治天下。”

孝感動天、鹿乳奉親、涌泉躍鯉、扇枕溫衾、聞雷泣墓、哭竹生筍……中國古代二十四孝的故事代代相傳，感人肺腑，但似乎很難效仿。

其實，孝行簡單而細微。晨昏時的問候、病榻上的湯藥、游子的平安報訊、晚輩的繞膝歡笑、清明墓前一炷香火、宗氏祠堂一塊牌位……人皆可為，時皆可行。

然而，孝行也絕不是偶爾為之的三分鐘殷勤。朱子說：“孝子之事親，居則致其敬，養(yǎng)則致其樂，病則致其憂，喪則致其哀，祭則致其嚴。五者備矣，然后能事親?！毙行⒇灤┤松冀K，是一以貫之的堅持，是不計得失的付出，是體貼入微的關(guān)切，是與生俱來的親情。

因為生命無常，所以行孝必須及時。朱子大孝，“日居墓側(cè)，旦望則歸幾筵”，孝心可彰。但我想，朱子也是有遺憾的。

當代作家余華說過：親人的離去不是一場暴雨，而是此生漫長的潮濕。

廬墓三年，朱子喪母之痛、思母之情，后人無法猜測。但人同此心，推己及人，大抵不差。

我想起自己的母親，老人家一生勤儉，自強自立，待人真誠，心地善良，遇事總是自己扛，從不給兒女添累。因為她隱忍的性格和表面的樂呵，以至于作為兒子的我忽略了生活中的不少細節(jié)，總是借口工作繁忙，總是以為盡孝來日方長。在她82歲的那年，突患重病，藥石罔效，不到兩月便駕鶴西去。噩耗降臨，我如遭雷擊，痛徹心肺。此后的歲月，每每想起母親的音容笑貌，我心頭便愧疚不已。

近日，看到一不知名詩人留下的幾行詩句：

我發(fā)現(xiàn)我的眼睛可以裝下所有東西，唯獨裝不下眼淚。

家里多了母親的畫像，可是家里沒有了母親。

后來，除了夢以外的地方，我再也沒有見到你了。

我是母親活在這世界上的證明。

讀罷，我不禁潸然淚下，哽咽無語。

當年，隱居在寒泉草屋里“存忠孝心、行仁義事、立修齊志、讀圣賢書”的大孝子朱熹，是否也是這般心情？（林志明）